>人群后方,几个穿着厚重棉布袄子、袖口磨得发亮的北方士子,踮着脚,伸长了脖子看着榜文。
其中一个高大黝黑的汉子猛地倒吸一口冷气,揉了揉眼睛,又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。
“一百五……兄弟,我没看错吧?”他声音发颤,扯了扯旁边同样呆滞的同乡。
旁边那人回过神来,眼珠子瞪得溜圆,嘴唇哆嗦了几下,才爆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狂喜嘶吼:“没……没错!朝廷给了!真给了!一百五十个名额!天啊!是俺们北榜的!”
他那张被北方风霜吹得粗糙的脸上,涌上激动的红潮,粗糙的大手一把拍在同伴肩上,险些将人拍倒在地:
“有奔头了!咱爷们儿也有大奔头了!”
当然在江南士子悲愤之时,他们如此庆祝,挺招恨的。
一个激愤的江南士子猛地回头,对着那几个狂喜的北方士子劈头盖脸骂去:
“奔头?!你们懂什么经义文章?你们看过几本圣贤书?不过是一群借着朝廷恩典捡便宜的无知匹夫!就凭你们,也配占一百五十个名额?我呸!这是窃取!是劫掠我江南士子的功名!”
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那北方汉子脸上。
那黑脸汉子先是一愣,随即一股压不住的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。
“俺们无知匹夫?俺爹娘饿着肚子供俺在煤油灯下写字的时候,你们江南的少爷们在暖阁里红袖添香翻书吧?!俺们在柴火堆里找纸练字的时候,你们用的什么湖笔徽墨?!”
他向前一步,身材带来的压迫感让那江南书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。
“这次朝廷开恩,没因为你们江南一群败类勾结着要害皇嗣的事情,把你们南榜的门都关死,已是天大的仁慈!”
“你们还敢叫唤不公?还要踩着俺们北地儿郎往上爬?不让俺们有一丝活路?简直贪得没边了!”
他环顾四周那些穿着光鲜的江南士子,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:
“占尽了千年的便宜,吸饱了朝廷的血汗!如今稍微从你们手指缝里漏那么一点渣渣给俺们这些穷地方的娃,就像割了你们的肉?!”
“不公?!”
他重重地啐了一口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委屈混织的痛楚:
“喊冤?问问北边成千上万读不起书、连一张白纸都买不起的后生仔,什么才叫真正的不公!”
这一句句如同冰冷的石头,砸得一群江南士子哑口无言,脸色阵青阵红。
那黑脸汉子身后的北方士子们,默默围拢起来,站在一起。
看向那面皇榜的每一道目光,都充满了敬畏和“誓死效忠”的赤诚。
“这是皇恩浩荡!”一个身材魁梧、黝黑脸膛的北方口音,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,“南榜一百还委屈了你们?!怎么不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!为何分榜?”
“贪得无厌!真该好好问问你们自己!凭什么还让你们取百人!”另一处角落也爆出粗壮的北方口音。
“看看你们自己干了什么好事!谋害天家血脉,该抄家灭族的大罪!皇爷仁厚,开恩科给你们留了条活路!还给一百个名额!你们不知足!羞是不羞?!”
“羞你先人!”几个憋屈到极点的南方年轻士子血气上涌,直接回骂过去。
“放屁!”
上一届的状元江南进士罗允中站了出来。
“我等十年寒窗,朝乾夕惕,所求不过是一个公平!一个以文章才学取士的公平!”罗允中深吸一口气,“昔日同窗共读圣贤,今日只因一纸籍贯,便被人为划线,生生矮了一等!此乃逆圣人之道,背千年取士之常!这恩科……”
他越说越激动,“这根本就不是恩科!这是一刀切在我们读书人脊梁上的利刃!是把文脉公心硬生生割裂的毒计!”
人群死寂了一瞬。
一时无人反驳。
江南举子的委屈和愤怒仿佛找到了出口,不少人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,眼里的火燃得更盛。
“罗状元所言极是!凭什么就因我们生在南边?”
“不公!不公!”
“闹起来!告御状!讨个公道!”
人群边缘,几个穿着布袍、神态却与众不同的中年人交换了一个隐秘而惊恐的眼神。
他们是借着混乱混在愤怒士子中的有心人。
“北榜一百五……”其中一个压低声音,语气透着一丝彻骨的寒意,“朝廷……不是退让。是釜底抽薪。要断我江南百代根脉啊……”
轿内一声极轻的冷哼。
“闹吧。让南边这群书呆子……闹起来。”声音沙哑干涩,像老树皮摩擦,“闹得越响,传到官家耳中越是烦人。套脖子上的绳子……也就收得越快喽!”
贡院外的喧嚣惊涛骇浪般在城东翻卷,渐次扩散。
那鼎沸的怨气与质问穿街过巷,巡城官军早已无声围拢在附近街口。
府衙后堂,花厅内倒是另一番光景。
“蠢材!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!”新任吏部张侍郎刚送走一个忧心忡忡的同乡京官,额头青筋突突直跳,回身忍不住低斥出声。
“罗允中……一个新晋状元,不知韬光养晦,竟带头啸聚……简直嫌命长!”
一旁坐着的礼部刘主事年纪比他还大些,瘦得颧骨高耸,手里捧着一盏早就凉透的茶。
他呢喃道:“书生意气啊。总以为自己读了几本书,懂得个‘公道人心’,便可指点朝廷法度……”
“意气?”张侍郎猛地止步,“那是火坑!是上面拿捏江南士子的由头!北边刚占了实实在在的便宜,心头怕正不痛快着。那些生员闹这一场,不正好递上现成的刀子?”
他重重坐回太师椅,后背靠实坚硬的紫檀椅背。
停了好一会儿,他才说道:“那些藏在幕后的……心思太毒。”
刘主事沉默片刻:“明面上是断人仕途名额……暗地里……”他眼皮撩了一下,“……怕是要断了我们江南士大夫的根基,给‘那些人’腾位子。”
张侍郎长叹一口气。
能像他们这样明白的人,实在是太少了。
大部分的人还以为江南士族这次赢了。
总算是用互相攀咬的方式,让皇帝妥协了,却没想过,这是妥协吗?这是要他们的命。
这些人怎么就不能冷静一些?
刘主事感觉自己奋斗了这么多年,本来已经为儿孙们铺好的路,好像也开始断裂。
皇帝这一招釜底抽薪,太狠了!
……
他们的声音湮没在更大一波吵闹声中。
几个被释放出来的江南籍官员也躲在人群之后,脸色死灰。
看着那些狂喜的北方士子,再听到那汉子声嘶力竭的质问,他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,比诏狱里的铁链还冷。
朝廷哪里是退缩?
这分明是……要换天!
就在贡院门前乱作一团,江南士子被问得哑口又憋屈得想吐血,眼看冲突就要升级时,一阵低沉而整齐的脚步声,陡然从长街尽头响起。
嗒、嗒、嗒……
喧闹的人群猛地一滞,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的鸭群。
所有目光惊恐地转向声音来处。
锦衣卫!
清一色的褐红缇骑,暗沉的下摆扫过雪泥。
腰间的绣春刀并未出鞘,但那刀鞘本身已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冻结。
蒋瓛走在最前,那张覆盖着寒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他沉默地穿过人群,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仓皇退避,让出一条笔直而冰冷的通道。
他一直走到贡院朱红大门前,在皇榜下方立定。
然后他缓缓转过身。
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脸上扫过。
掠过那些激愤未消的江南士子,也落在那些激动难抑的北方士子身上。
他缓缓说道:“朝廷取士自有法度!不想考者,可离去!耕田也好!教书也罢!谁挡了你们?
“在这里闹,说是不公!无非是害怕自己没机会当官。”
这句话轻飘飘的,但真就是伤害性不大,侮辱性极强!
一句话就让江南士子不好说什么。
因为多说一句,就成了蒋瓛口中,无真才实学者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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